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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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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六, 黃歷上少寫了兩個字:“無眠”。

永安京這裏上午還是晴好的天氣,連著幾日都不冷。中午遮天蔽日地起了一陣風,下午時分突降大雪。那些個流民乞兒, 一下子都失了蹤跡,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街上除了匆忙歸家的人,就只剩賣碳的與賣柴的。家境不錯的都早早備下了炭,趕緊燒了火炕,一家子裹著被子縮在炕上。

李至廉苦熬了這些日子,終於在這場雪中死了。

開隆帝聽說,只是點了點頭, 沒說話。傳話的小太監剛要退出去,開隆帝小聲說:“告訴太後一聲吧。姐弟一場,總歸是要哭一哭的。”

宋廉一擡眉,哭一哭, 就是說只許私底下哭,其餘什麽都不許了。“那……李妃娘娘。”宋廉不免還是要問一句。

開隆帝回頭看了宋廉一眼, 面色上看不出喜怒。

宋廉猛的警醒了一下,趕忙躬身, 不再說話。

許是因為夜深,他竟糊塗了。李至廉這個案子牽連太廣,連太後跟三皇子都牽涉其中。皇上可以斬殺瀆職官員,甚至能廢了三皇子,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查辦太後的。一個皇帝,他的母親跟兒子一起犯下死罪,這傳出去就是大大的德行有虧。有虧的不是旁人, 是皇上。

所以這個案子不能深究,而李至廉必須死。早在月前, 就已經傳出去消息說李至廉畏罪自殺死在獄中了。

開隆帝見了太後,言明李至廉是為了保太後才不得不“死”。太後聽說李至廉死了,倒是松了一口氣。又聽說李至廉活著,竟然

而當時李至廉正在元一手裏往出倒東西,他每認下一樁罪,皇上就恨上他一分,元一下手也要狠上一分。可惜李至廉打小錦衣玉食,最淘氣的時候都沒挨過一指頭,到了昭獄原以為就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一般。可是到了元一手裏,才知道昭獄的那些個刑罰也只是治個皮癢。

李至廉“死”了,這個案子了結了,該斬的斬了,空出的位子填了新的人。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年貨,京外有親戚的,都會在當值的時候那些個外地的稀罕玩意兒給同僚,六部的官員們都一臉笑意,和樂融融。

以至於宋廉如今乍一聽聞李至廉又死了一次,不由得有些恍惚,被開隆帝看了一眼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皇上只說讓太後哭一哭,沒說李妃娘娘,那麽李妃娘娘該不該知道,該怎麽知道,就不是自己的事兒了。

宋廉不知道的是,當初外界傳說李至廉死了的時候,李妃娘娘就已經背著眾人肝腸寸斷地哭過幾回了。至於當時李至廉還活著這種事,知情的人竟然都瞞住了她。

是夜,李妃娘娘夢裏又見到了老父親。

老父親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模樣,從外頭回來,提著一只鷯哥。“這鳥兒會說吉祥話!”父親來不及換常服就蹲在了自己面前,鼻子上出了一層薄汗,眼睛笑得彎彎的,“我的李二小姐,貴體康泰,諸事順遂!”

鷯哥跟著喊“貴體康泰,諸事順遂!”一遍又一遍。端的聒噪。

那鷯哥黑漆漆的,一點也不漂亮。宮裏的朝霞公主有一個鸚鵡,長得好看還會說話,那才是好鳥兒呢。

黑漆漆的鷯哥不斷地叫“諸事順遂,諸事順遂……”李妃娘娘揮手就要去打它,哪知竟然驚醒了。

醒來之後,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已是不惑之年,還當自己待字閨中。聞著屋裏若有若無的檀香,猛然間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不由得悲從中來,痛哭出聲。從娘家帶來的宮女趕緊上前捂住她的嘴,“娘娘,且小點聲!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李妃哀痛至極不能自已,死咬著嘴裏的帕子,歪在被子上不住地發抖。宮女嚇得趕緊上前把她緊握的手掰直了,用勁兒搓她的手掌心兒。一邊搓著,自己也緊咬著唇淚如雨下。主仆二人在這深宮之中,仿佛哭盡了一世的淚,卻也知道等天亮了,還有其他的困苦等著她們。

此時的開隆帝還在批折子,宋廉大著膽子說了四回“天晚了,皇上歇一會兒吧”。宋廉去端了安神茶過來,看了看外間窗戶,幽藍的微光透過油紙滲進來。宋廉緊皺著眉頭說:“天都要亮了,皇上,龍體要緊啊!”

開隆帝煩了,把手邊涼了的燕窩直接砸到了地上。可砸完之後又後悔。剛才六百裏加急上說,涼州附近四個州縣都遭了雪災,需要賑災銀子。

年底了,封賞朝臣、勳貴,賞賜命婦、貴女,犒勞邊關將士,祭天、祭祖,哪兒哪兒都要銀子。看著宋廉他們收拾地上的燕窩,開隆帝甚是心痛。宮裏的東西尤其貴,實在是造孽。

“宋廉啊。”開隆帝閉著眼睛,揉著眉心。

宋廉趁他放下筆的空檔趕緊上前給他捶背捏頸。

“這燕窩,近些日子先別上了。跟皇後說一聲,提一下節儉,省些錢給涼州賑災用。”

宋廉有心再勸幾句,卻見開隆帝擺了擺手。於是躬身領旨。

好容易伺候開隆帝睡下,天已經要亮了。今日沒有朝會,辰時扈正擎要來。宋濂看了看更漏,皇上只能睡不到兩個時辰。

吩咐了午時請太醫院院判來請平安脈,又督促他們燉上了醒神湯,宋廉也準備歪上一會兒。門口有小太監進來,宋廉去看,竟然是元一。

宋廉帶著元一往外間走,元一小聲說:“三皇子與公主此次去北疆,只怕不太平。”

“皇上一宿沒睡了。”宋廉面露為難之色。

“哦,此事倒是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我午膳之後過來。”

“皇上午膳之後要歇晌,你酉時來吧。”

送走元一,宋廉回到裏間,開隆帝問“誰呀?”

“是元一。大約是三皇子與公主去北疆的事。”

開隆帝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宋廉也很累極了,很快便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開隆帝問:“宋廉,你說——讓成安去北疆,我是不是做錯了?”

宋廉一個激靈起身,卻見到開隆帝依舊閉著眼睛。宋廉笑自己老了,不光覺少還睡不好。

這夜二皇子府裏卻是雞飛狗跳,景和來家裏小住,原定了下午要回去。可下午變天,顧鋒便提出讓他倆再多玩一天。

正遇上下雪,景和跟豆苗兩個人嘻嘻哈哈不肯睡覺。尹勍跟顧鋒被他倆折磨得不成人形,幹脆把人趕到前院,吩咐人盯著別磕了碰了,其餘的緊著他們折騰好了。

屋裏籠了炭盆,顧鋒怕氣悶開了窗,怎知豆芽卻著了涼,不住地打嗝。許是不舒服,氣得直哭。宮裏的內侍小題大做叫來了太醫,太醫看過之後說要施針,讓顧鋒客客氣氣地請出去了,不過是著涼,再解了衣服施針,哭上一頓,出一身汗,保不齊沒病都要折騰出什麽病來。

於是他抱著豆芽走來走去,後面跟著兩個奶娘半張著胳膊等著接孩子。好容易給哄睡著了。

子時初,二皇子收到了顧銛送來的信,兩人看過之後,第一時間讓立春報給了元叔。

立春走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元叔親自來了二皇子府。

顧鋒吩咐下去,做一些提神蓄銳的湯送到書房。三人在書房直聊到天蒙蒙亮。

平城喜迎公主擺出來的排場還沒拆了,冷風中綢緞獵獵地響。公主站在將軍府的正房外邊,月色蒼茫,隱約能看出天似穹廬的意思。不像永安京,總是四四方方一塊端方的天,似乎一切都有著規矩。

連天都是。

到了北疆,一切又都野了起來。恁地迷人。

“公主。”清月手裏拿著公主寶印。“馬嬤嬤讓您用寶印招顧老公爺回府。”

成安公主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清月,直看得清月垂下頭去。她才幽幽的說:“何必呢,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啊。而且我明兒個一早想去善堂看看。”

“公主!”清月讓馬嬤嬤嘮叨了一下午,此刻滿腦子都是子嗣的事兒。“您可別管那些沒爹娘的孩子了,先找安國公是正事兒啊!”

“我,是安國公的夫人。”公主聲音緩慢而堅定。“安國公是平城、吹城之主,我便是這兩座城的主母。”成安公主看向月亮,月華瑩柔,飄飄灑灑。“那些個沒了娘的孩子,從今兒起,我便是他們的依仗。”

清月還想說什麽,卻被公主擡手制止了。

遠在北疆的顧石喝了不少酒,半躺在一輛卸好了的板車上,唱著別人聽不懂的北蠻曲兒。

綠沈走到他身邊,從他手裏拿過酒囊,打開了狠狠地灌了幾口。“別想了,既然這麽為難,不如就跟公主生一個孩子吧。”

“哼……”顧石瞪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要是真跟公主有什麽,轉眼你就不見了!”

“你都跟公主過上日子了,我留下來算什麽?”

“算什麽?你說算什麽?我兩個兒子都是打你肚子裏出來的,你說你算什麽?再說,我這不是沒見她麽?”

“一天半天的不見有用麽?今兒是有個現成的理由,明兒呢?後天呢?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那你說怎麽辦?”

綠沈把酒囊狠狠地摜到地上,轉身走了。他能怎麽辦?他該怎麽辦?他想怎麽辦?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帶著公主來了,帶著聖旨,讓公主跟顧老頭兒生個孩子。

就像一把鈍刀捅進自己的心窩子,生疼,呼呼地漏風。

三皇子在吹城顧府的臥房門口立著三名死士。

李讚對三皇子說,傾李家之力一共訓練出七名死士,過去陸陸續續死了三個,從永安京到綏州的船上折損了一個,如今只剩三個,都給殿下。

三皇子手裏摩挲著佛珠,看著那三名死士,眼中無波無瀾,心底並不十分信任。這是李家的死士,不是尹家的。他們的主子是李讚,再往前是李至廉。李至廉陽奉陰違,打著自己的旗號做下太多事情,李讚保不齊也有。此刻李讚領著這幾個人過來,究竟是什麽用意,還需要慢慢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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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過現在情勢危急,尹鐸自覺在此處落得個心眼皆盲,他還真的需要這幾雙眼睛。

尹鐸想了想,給那三個死士下了令,讓他們一個去盯著顧石,看顧石跟什麽人接觸,可有鬼鬼祟祟相見還要避著人的時候?

一個盯著暗衛。不拘是哪一個暗衛,總之要知道皇上的暗衛在北疆做什麽。

第三個死士,尹鐸向他細細形容了綠沈的身形樣貌,說顧石身邊大約有這麽一個人,務必找到,盯緊了。

末了,尹鐸又對三個死士說,為今之計,先要摸清對方底細,所以只能暗中跟,千萬別讓發現了。寧可跟丟了,不能打草驚蛇。

“你們下去吧。明兒一早來。”李讚揮手讓死士退下。

尹鐸聞言,眼神淩厲了一瞬,又緩緩閉上,輕籲出一口氣。

等死士都走了,李讚拿出一個小瓶子說:“殿下,這是訓練死士用的藥,一定要收好,要緊,要緊。每個月給他們每人一粒。我身邊只有這麽多,等回了京我便把家中的都給您拿去。”

尹鐸拿著藥,敷衍地跟李讚又說了幾句,把人送走了。

華迅把桌上用過的茶具都收起來,幾次開口想勸誡三皇子幾句,李讚此人不可信。想了想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殿下明顯信李讚尤勝信自己,這種話更是說不得。

卻沒註意到他身後尹鐸看著他的眼神。

臘月二十七一早,公主帶著一隊人浩浩蕩蕩去了善堂。將宮裏賞賜的沒有吃完的牲畜都送給了善堂。

善堂的管事算得上半個熟人,李四海的弟弟,李五岳。

李四海身為謀士,卻生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而李五岳卻是瘦削身材,留一撇山羊胡,眼神裏透著精明世故。

李五岳見公主駕到,趕緊擠出一臉笑,吩咐下去殺牛宰羊地準備著。

公主卻是早有打算,人還沒坐定,已經有女官上前說明,中午並不在善堂用飯,不必鋪張。這些賞賜的牲畜,就由善堂的孩子們負責馴養放牧,非老不得食。假以時日,自然是繁衍生息,足夠養活善堂的孩子們。也算是沒有枉費皇上跟太後娘娘對這些孩子們的一片心。

李五岳見公主不講究排場只要賢名,心裏對公主高看了一分。只是公主越是好,他就越發覺得心裏堵得慌。怪不得兄長不久前去迎二公子一行人回來之後關上門鬧了好一陣脾氣,原來癥結在這裏。

成安公主並不知道李五岳內心裏這些蜿蜒曲折的心思,認真看過善堂之後,結合自己在永安京看到過的那些個善堂、寺院,還有劉家七小姐給自己說起過的“助養機構”,細細思量了一下,把自己的設想斟酌著說了出來。

這些個孩子吃飽穿暖平安長大,並不算完。善堂真正應該做的,是教給這些孩子們一個能安身立命的本事。等他們長大,讓他們離開善堂去找個營生,自己成家立業去吧。公主說著,看李五岳聽得連連點頭,便拿出了劉七小姐所寫的文章遞給李五岳。

李五岳站在當地,想了想說:“草民……接……”

清月噗嗤一聲笑出來。成安公主瞪了她一眼,用口型說她“頑皮”。清月卻是不怕的,笑著上前打趣李五岳。

李五岳也不惱,看著清月紅了臉。公主端著茶,看著面前二人,微微笑了。

手中並不是平日子朝廷傳來的那些個花團錦簇卻又空泛乏味的文章,也不是閨閣女兒坐井觀天想當然的亂說一通,而是的的確確為孩子們設身處地想過才會說出來的見解。

善堂也不能做光伸手的地方,要有自己的產業養活孩子們,也要讓成年的孩子們養活善堂。

善堂可以開自己的糕點鋪子,開秀坊,開鏢局。用善堂的大一些的孩子們來養活更小一些的孩子們。善堂的鋪子賣出去的東西,都有善堂的標識,讓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們知道,她們買這些東西就是在做善事。

善堂不光要給孩子們一口飯吃,一個屋頂避寒,還要教他們手藝。

男孩子可以學狩獵、制皮、廚藝、功夫,將來組建鏢隊或者留在善堂的鋪子裏做活。

女孩子也可以學做糕點,接生、粗淺的女醫術、繡花。長大了還能在善堂照顧小孩子們。

將來若是有了餘錢,還要讓孩子們認字。

善堂出去的孩子,長大每年都抽出一定時間,回善堂來給小一些的孩子們教本事,這樣善堂也可以省一筆先生的開支。

平城的商戶,收善堂的孩子做學徒,可以酌情免一部分稅收。

李五岳心神激蕩,公主皇家氣度果然不同凡響,襟懷博大,當為平城之母啊!他覺得旁人都是杞人憂天了。有這樣一位當家主母,是將軍之幸,也是平城百姓之幸。

心思所及,李五岳也不藏著掖著,起身先代表善堂的孤兒們給公主行禮,緊接著說起了自己做善堂管事的以來所見所聞所感。自是暢所欲言,相談甚歡。

公主想了想一路上所見,便說:“不管什麽原因沒人要的孩子,都可以送到善堂。”

李五岳卻說:“萬一有人家孩子生太多或者父母犯懶不想養活,難道也要扔給善堂嗎?倘若家家如此,生下來的孩子讓善堂養大,待到成家立業之時再接回家中用以奉養雙親,善堂又當如何應對? ”

公主楞在當地,她從未想過會有此事,可這一路所見所聞卻讓她知道這些事都會會發生的。一時間卻也想不出好的法子。好在李五岳很快就把話題說到北疆此處的善堂最多的還是那些“雜種”孩子。這樣的孩子大多生不下來,生下來也幾乎都讓村裏人打殺了。能活著到了善堂的沒幾個。

救下繆幸的時候公主就已經聽過一遍這樣的話了,李五岳舊事重提,公主沒有半分不耐煩。李五岳與軍營中的鎮北軍不同,他在善堂孩子堆裏,說話間總還帶著一份自己不曾察覺的抑揚頓挫。一樣的事他講來就十分引人入勝。見公主聽得入迷,李五岳說得更是興起。一口氣說了十幾樁他親眼所見卻苦於種種原因最終解決不夠圓滿的事情。

不覺間已到巳時末,清月出聲提醒,公主這才起身告辭。

成安公主回到將軍府,略用了幾口飯,便跟顧銛辭行,踏上了去吹城的路。她想要在年前跟安國公見一面,好商量過年的諸多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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